【宗良】Aquamarine 海藍寶石


  Slam Dunk  
  #宮城兄弟生日24小時接力賽🍰


  ▶


  良田把護腕交還給媽媽後,他再次看見了阿宗。

  這不是他第一次因為過度的思念而看見哥哥——他也知道這是過度思念。最初是搬離沖繩前的最後一晚。作為餞別天空實在很不給情面的下了一場延續一星期的大雨。媽媽外出工作,不記得安娜在做什麼了,也許在午睡。

  滴答滴答。時鐘的聲音、雨水的聲音,這吵鬧的世界讓人心煩意亂。他盯著灰黑色的天空,視線順著雨滴上下擺動,直至有些暈眩。恍惚間,他看見了那瘦高的身影。

  宗太站在院子,滿身泥濘。也是呢,下了這麼大的一場雨。

  他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就像漸行漸遠的小船上乘載的記憶一樣。來不及反應,良田把下意識從傘架拿出的黃色小雨傘又塞了回去,最後吃力地撐著灰色的大傘跑向雨中,卻遍尋不到宗太的身影。

  他早就該已是能分辨幻覺與現實的年紀。

  再下一次是剛上中學的時候,偶然又荒唐地在另一個人身上看見哥哥。耐心地、包容地,還有那溫柔又殘忍的半吊子約定。他從仰頭四處張望,說不上的盼望,到後來逐漸習慣在傍晚低頭注視著球場上的自己的影子。

  如果將兩邊頭髮剃掉,是不是會更像阿宗一點。他看向修長的影子,還真有那麼些神似阿宗——除了蓬鬆的頭髮外。

  他真的那麼做。

  改變髮型,依然堅持打著籃球,打敗強勁的山王。他想了想還能做什麼,於是將阿宗的護腕遞給了母親。他們默契地望向大海,一切都結束了。也許在交出護腕的那個剎那確實有那麼些許的捨不得,明明阿宗可以繼續那麼陪在自己身邊。但一切都該結束了。

  那天他睡得很沉,好似很久沒睡的這麼好了。先前他總得在床鋪上盯著天花板半個小時才有辦法漸漸產生睡意,但今晚他幾乎是在躺在枕頭上的瞬間進入夢鄉。

  也許因為足夠疲憊,也許也是一種情緒釋放後的彷彿將內心淘空似的沉靜。在意識逐漸模糊之際,良田心中是期待的。期待著久違的睡眠修復、期待著隔天起床時的身心舒暢、期待夢中能否再次見到阿宗。

  這些年來,夢見阿宗的這件事一直讓良田感到害怕。他害怕夢境中開始變得陌生的阿宗,害怕不知所云、白白浪費夢境短暫相處時光的愚笨的自己。他更害怕阿宗對他說話。他不想在夢中被哥哥責備自己的不長進、責備自己總是惹媽媽生氣、責備自己那句口不擇言的、如今讓他後悔萬千次的話語。

  可他最害怕夢不到阿宗。

  睜開眼,一樣的天花板,一樣的電燈。他原封不動地躺在房間中心,而非以為的沖繩老家、海邊、籃球場,或是一堆白雲中間。

  他又側過身子,緊閉雙眼,努力抓住那最後一絲的睡意,可惜事與願違。思緒越來越清晰,他的腦子徹底清醒了過來,意識逐漸匯集聚焦在一個事實上——他什麼也沒夢到。

  摸了摸打著耳針的耳垂,空無一物。他用力擠壓著洞口,曾經傷口穿刺的疼痛、發炎的痠痛感不復存在,僅只有指尖擠壓的觸感。

  起身,不情願地半跪在書桌旁,翻找抽屜,取出銀色的耳環。長年的習慣早已讓良田就算不照鏡子也能順利完成戴耳環的動作。他轉開金屬耳堵,放置左手心中,然後輕輕拉著耳垂,將耳針對準——

  「你穿了耳洞?」

  僅用兩隻手指隨意拿取的耳環掉落地面,發出微小卻清楚的撞擊聲,第一下最為明顯,然後頻率漸高地變小且遠離。

  良田彎下腰來,它跑到哪裡去了。然後又在意識到不對勁後,猛然抬起頭,撞著桌角,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痛死了。他用力的按著額頭,轉著圈按壓,只求不要留下太過明顯的紅腫傷痕。你還好嗎?對方問。他沒有馬上回答,他還沒從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中恢復,於是對方又再問了一次。

  他這時才慢了好多拍地發現,自己的房間內多了一個人的事實。

  窗簾尚未拉開,他只能藉由身形粗略判斷出對方的樣貌。那是個高壯的男人,大概是個年輕人,站在門邊,注視著他。良田左顧右盼,不知道該先尋找掉落地上的耳環,還是拿起啞鈴當作武器。

  對方再一次的關心著他的傷勢,良田警覺的往後退了幾步,舉起啞鈴,直至窗邊。「我沒事,」他說,另一隻手忙碌地拉扯著窗簾,唰啦——將陽光照映了進來。順便虛張聲勢地提高了音量:「謝謝。」




  他再次看見了哥哥的幻覺。

  宮城宗太,20歲。在小六時出了海難,被附近的漁民所救。因為撞擊到頭部以及遭遇嚴重的創傷,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直到近年才逐漸回想起來。在養父母——對,他甚至被收養了——的同意與協助下,踏上尋找家人的旅程。

  在宗太說完最後一個單字後,良田輕輕地回應了一聲:「是喔。」

  這次個幻覺十分具體。他是指,他補完了宗太如果存活下來的條件,以及為什麼這麼多年下落不明的可能因素。他見到甚至的不再是12歲的宗太,而是有著3歲差距的,成年的宗太。

  他不禁讚嘆起自己的想像力。

  這種時候能做什麼,既然哥哥終於「回來」了。

  是否要來點美式style,伸出雙臂索討擁抱,那靠上彼此胸膛前,是否還要先擊個掌?還是其實該如連續劇般地哭著大喊:阿宗大笨蛋,怎麼可以丟下我們這麼多年!或他真該充滿懷疑與困惑的、帶著感動與不可置信,顫抖地觸摸以做確認,他總是得表示出他的震驚才對。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平靜地一同坐在地上、平靜地聽著阿宗訴說著他是如何歷劫歸來,然後想著這次的幻想能夠持續多久,能否延續到他吃完早餐,下一次再看見阿宗又會是什麼時候。

  後來他想,這實在太蠢了,他才不想冒這個險。他指著宗太,要對方乖乖待在他的房間,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廁所梳洗乾淨,氣喘吁吁地端著媽媽準備的早餐回來,嘴邊還留有牙膏泡沫。

  咬著塗上奶油的吐司,發出酥脆的聲響,盤子接著碎屑,口中帶著淡淡的薄荷味,搭配在一起著實有些噁心。他趕緊喝了口牛奶,「你會待多久?」他當然不是指實質上對方可以在日本待多久。

  宗太聳了聳肩,表示他和養父母住在附近的旅館,這次尋根之旅,其實他們本來也不太抱希望,尤其是在沖繩撲了個空之後。

  所以不會太久。良田下了結論。他忽然覺得有些寂寞,儘管這次個幻覺維持的已經比以往的任何經歷都還要長的許多。他應該要知足。

  「你不問我怎麼回來的嗎?」宗太問。

  搭船、飛機?在打聽到搬家的資訊後,是否也花了同樣的時間精力,尋找他們。良田配合著哥哥的海外生活一陣子的設定,將思念與完成約定等潛意識層面的回應硬生吞了回去。

  但宗太卻跟他說了個截然不同的故事:「開始進水的時候,我正站在夾板上。」

  良田盯著杯子,看著上面一層水氣各別地、逐漸地沿著杯緣滑落。

  「我們嚇壞了,當然,我們沒看過船長叔叔這麼驚慌過,他對著我們大喊——『穿上救生衣,去抓住吊環!』」

  良田打了個冷顫,雖然想過這並不容易,但他沒料想到與曾經那個自我譴責的自己和解,真的需要歷經這樣的一個過程。

  他還不想要直視宗太死亡的過程。

  「某個人落水了。我們不知道那是誰,只是拚了命的想去救他,但是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

  良田閉上雙眼,無法阻止腦袋想像著阿宗的朋友掉入海中的畫面。他的心跳跳得很快,彷彿此時他才是那個逐漸缺氧的人,但他無法阻止宗太繼續說下去。

  「船身已經傾斜到幾乎站不穩,馬達失去動力,發出巨響,然後是令人絕望的沉靜。我們只能隨波逐流,大浪拍打著我們的船,海水很冰——蔓延至腳上的、沾濕身體的、因風雨及浪花濺起淋在我們身上的,消磨我們的意志,折磨著我們那早已冰凍到沒有知覺的手指。」

  宗太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良田也這麼做。

  「船隻被高舉入天際,接著重重下墜,然後再另一波的大浪。我被撞到甲板上、欄杆的邊緣上,更多時候我是懸在半空中的。回過神來,只剩下我跟船長兩個人。我覺得我正在失溫,我不確定自己能撐多久。」

  宗太淡淡地揚起微笑,然後將手輕輕覆蓋上良田的手背上,而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告訴自己:你已經很努力了,你可以放手了。我的身體真的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感,那讓我相信,未來將會持續那樣的美好。」

  良田連連搖著頭,在意識到自己正過分投入故事後皺起了眉頭,宗太卻笑出了聲。

  「所以我放手了。」

  「啊?」

  「運氣很好的隨著洋流漂到相對平穩的海域,然後被救上岸。」他說得很輕鬆,彷彿剛才一連串的經歷與他無關。良田捧著碗盤,走出臥室,獨留宗太在原地。

  要消失就消失吧,他對著門外的安娜說道。妹妹並不理解他在說什麼,只是問他與阿宗談的怎麼樣。準備出門上班的媽媽,放緩腳步,就像是特意要觀察他的反應一樣。

  他的幻覺連家人都收買了——良田糾正自己——他的幻覺範圍擴大了,足以改變了媽媽與安娜對待他的態度。察覺這個事實,令他大為吃驚。

  她們一人一句,夾帶著些許方言與不慢的語速,良田一時間差點無法抓住它們全部的意思。

  先帶宗太認識環境,周末要與養父母吃一頓飯,如果宗太願意,他甚至可以暫住在他們家裡,但是想到空間不足,或許只能作罷。

  安娜提議讓宗太睡在良田的房間,反正阿良這麼黏阿宗。但媽媽覺得這樣並不妥當,那個房間根本上連一個人睡都嫌太小。她望向睜大雙眼,似乎一切都還沒跟上的良田,更加篤定了自己的判斷。

  而良田只是不斷解析著安娜最初那句話實際該有的樣子,是問他接下來的比賽怎麼樣嗎?還能怎麼樣,短暫的休息,之後又有得操的了。他如時回答,得到的卻是一句:「小良還沒睡醒嗎?」

  於是他改變了主意,快步返回臥室,然後反鎖。拍了拍臉頰,對著正名正言順窺視他生活空間的哥哥,開始解釋道:「我們打敗山王,好不容易,逆轉勝。我到現在都還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我們辦到了。」

  宗太先是愣了愣,然後恍然大悟地拍著手,用著奇怪的口音說著好厲害。

  「然後就輸球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宗太尷尬地安慰道,「嘿,我記得我們曾經談論過這件事——」

  「對,」良田說,他走向前,仰起頭望向宗太,他現在有多高了?他小時候總認為宗太照那樣長下去,鐵定隨隨便便就超過185以上。「所以我又看到了你。」

  宗太歪著頭,思索著聽到的話語。

  「我從9歲開始看到你的幻覺,那是我們搬家的前一天。然後是中學一年級,然後是現在。」

  一切再合理也不過了。良田心想。

  如果說第一次的幻覺是出自於害怕,雖然不曾說出口,但是他害怕改變、害怕新的城市、害怕離開這個每個角落都是宗太的家,也害怕宗太回家找不到他們。那麼這次就是一種更加真實又具體的恐懼。

  他完成了約定,他接受了事實,他可以坦然地將宗太的護腕交給媽媽。然後是不是代表他也該放手了,讓宗太隨著時間的洋流,飄向記憶深處。

  那麼眼前的宗太就是來向他道別的。他明明連離別時的殘像都還揮之不去,對方卻選擇以年長3歲的姿態來到他面前說再見嗎。

  他抬起頭,終於將成年的宗太那有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看得仔細。

  「那麼良田打算怎麼做呢?」





  「於是我吻了阿宗。」

  球場上只剩下單調的運球聲音,安田靖春停下腳步,木訥的看著良田帶球上籃,並以一種緩慢到令人抓狂的速度走了回來,對著他揮了揮手。

  「你在聽嗎?」

  他藉口喝水,將良田拉到一旁。他先是注意到他空著的耳洞,才想問上一句又隨即打消念頭,決定將問題擺在他更為在意的地方。

  在開口前真的大口喝下半瓶水,良田拍了拍他的背,要他別喝的這麼急。他還無法確定到底是該先把水吞下去,還是將滿肚子的疑問一口氣道出。於是他在嗆到咳嗽之際,一併困難地發音。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都說了什麼,你媽跟你妹呢?她們怎麼好像不是那麼吃驚,你又為什麼能夠這麼冷靜——你哥不是遇難了嗎?

  安田趕緊將手摀住嘴,直覺地、突兀地。良田對此笑出聲來,看起來並不以為意。

  但他還是不敢將手放下,他忘不了某次他偶然開啟的關於家庭成員的話題時的景象。當時的良田已經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至少對他來說不是。

  他們可以無話不談,從宇宙大爆炸聊到下節課後要吃什麼零食;從喜歡的女孩子類型,到究竟要不要參加籃球社。他自認不是個不懂得閱讀空氣的人,然而卻在「所以良田是長子」的結論後,久違的他沒有再接到回應。

  良田既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只留下足以讓人深感懊悔與慌張地只聽得見自己心跳與呼吸聲的沉默。像是刻意避開,又更像是不知道如何回覆。

  他不敢深挖,也不敢貿然停止家人的話題,只能打哈哈的將話題轉移到他自己身上。直到他聽過的傳聞,直到升上高中前良田第一次向他透漏的隻字片語,全都串連起來,並不難推論出大致的實情。

  所以當今天良田向他坦承兄長出海後再也沒回來的話題時,他並沒有太過驚訝,只是適時做出了該符合「真的嗎?」及「我都不知道......」的表情。

  但良田似乎不是來找他談心事的,否則他們也不會在練習途中,以一種隨意到可以忽略的氛圍中提及此事。

  他說他看見了哥哥的幻覺。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喝著同一杯水。幻覺長大了,話語間夾雜著他聽不懂的語言,幻覺想要了解他現在的生活。你過的都好嗎?怎麼穿了耳洞,自己打的?我的天,那一定很痛——然後良田親吻了幻覺。

  安田提起衣角擦汗,反覆思考著該如何應對,最終只能擠出一句為什麼。

  「不為什麼,反正只是幻覺,」良田朝球場走去,並示意安田跟上,「我老早就想這麼做了。」





  回到家,宗太正在教安娜做英文作業。媽媽將最後一個盤子端至餐桌,今天吃蛋包飯,這道料理已經許久未再嘗試過了,飯的部分並未完整地被包覆住。

  安娜將課本塞到桌邊,壓在那些相框底下。良田敷衍地沾濕了雙手又擦乾,四個人坐在飯廳。這種感覺很新鮮,至少搬家後這張餐桌從未坐滿人過。

  他轉頭望向宗太,他的蛋包飯明顯是最為用心準備的那個,媽媽將唯一成功的那盤給了宗太。

  「阿宗在大學也打籃球嗎?」安娜邊喊著媽媽偏心,邊朝著宗太提問。

  「沒有欸,我光是復健就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然後是適應環境,重新學新的語言。」宗太轉了轉湯匙,對著良田挑眉說道,「等我回想起我好像很會打籃球的時候,筋骨早就硬到不行。不過現在還是會利用課餘時間跟同學們打打街頭籃球。」

  「那真可惜,」安娜說,「虧你長得那麼高。」

  在說什麼啊,活著不就是最好的了嗎?良田在心裡吐槽著。他將最後一顆飯粒沿著盤子邊緣,掃入嘴中。以宗太的身體素質,說不定沒多久又能回到球場上了。他還那麼年輕,就算不是正式球員,就算那不是籃球,也一定能在某個領域嶄露頭角——只要還活著。

  啊啊,那可真不妙。良田詫異地想,他放下湯匙,充耳不聞聽到的任何字句,逕自地走回房間。關上房門,隨意地倚靠,然後對著牆上印有7號的球衣發呆。

  這是宗太回來後,良田第一次感受到這麼強烈的悲傷。感到煩躁,覺得痛苦。就連親耳聽見關於海難的細節時都未曾感受到的難受。

  胸口悶痛,像是被沉重的石板壓磨著心臟。空氣變的稀薄,彷彿什麼正在抽乾他房內的氧氣。

  他不想要做著這樣隨時會驚醒的美夢。





  「那麼良田打算怎麼做呢?」

  首先你哪都不能去,不可以擅自的又消失,如果沒有化解心結,我怕哪天會在學校裡直接出現幻覺,我會被看笑話的。

  宗太照做了,所以他放學回家看見了宗太,與他們一同共度晚餐的幻影。那是他乞求多年的生日願望,坐在餐桌上,填補著的空位,吃著淋上番茄醬與美乃滋的蛋包飯。

  嘴角還殘存著醬料,良田漫不經心地用舌頭舔掉。

  可是每當連他也開始相信阿宗是真的回來了的時候,阿宗又會自次消失。然後他又會想起撐著傘佇立雨中的渺小的自己。

  良田再次蹲下,雙手貼著地板,摸索著消失了一整天的耳針。他好像沒有這麼長時間未戴耳環,天知道這樣會不會就癒合了起來。想到這裡他不禁頭皮發麻,這豈不是又要再穿一次了嗎。

  所以說他為什麼要親吻阿宗啊。

  隨著幾聲的敲門聲,宗太走了進來。他再次問了關於耳洞的事情,在得到了喬丹也有穿啊的答覆後,跟著蹲著、趴在地板上。

  他們協力搬開了書櫃,被灰塵燻的直打噴嚏。將書籍一本一本取出、甩動,再放回原位。直到幾乎翻遍了整個房間,滿身大汗,什麼也沒找到。

  沒有備用的嗎?有,但不想戴。為什麼?良田並不打算的回答。他看向額頭沾上污漬的宗太,隨口問了聲是否留下來過夜。在得到了否定的回應後,理解的點了點頭。

  「那明天還會見到你嗎?」

  猶豫片刻,宗太抱了抱他。明明兩人全身是汗,熱呼呼的,黏黏的,完全不合乎邏輯的擁抱。心跳碰撞,刺痛著,就像出海前在球場下的擁抱一樣。

  「當然會,」將下巴靠上對方頭頂,宗太語帶笑意,輕輕地說:「我可是你的幻覺啊。」





  他們去見了所謂的養父母,那是對上了年紀的白人夫婦。

  宗太以流利的英文與他們對話,在這西餐廳裡反倒一點也不顯突兀。他們語氣間充滿著輕鬆氛圍,偶爾參雜歡快的笑聲,與坐立難安的宮城一家有著鮮明的對比。

  他們不時將眼神望了過來,薰連忙回以禮貌的問候,安娜落落大方地用簡單的英文自我介紹。然後,他們在看到理應和宗太只差3歲的,即幾乎要成年了的良田時,露出了超級驚訝的表情。直率的讓人有些不爽。

  最終,宗太表示他可以做為翻譯,當作雙方溝通的橋樑,這頓飯才逐漸自在起來。

  宗太的故事逐漸被補得完整。那甚至包含著領養程序,醫院照護,復健過程還有尋回記憶後的掙扎與理解。

  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光是想像著對方在異國他鄉究竟是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就佔據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宗太是否像電影裡面的那樣,既充實又自由,然後成天都在開趴——那麼之後呢,阿宗就要回去了嗎?

  他轉頭看向母親,她只是頻頻拭淚,將手中的手帕握著很緊。抵達餐廳前,良田就看到媽媽流過眼淚,而安娜在一旁拍拍她的肩膀。

  我們得好好謝謝他們,安娜說,他們幫我們找回了阿宗。良田喝著冰紅茶,咬著吸管玩弄著冰塊。他該在冰塊溶化前喝完它,還是繼續攪動著吸管,讓玻璃杯發出擾人的聲響。他不知道。

  宗太再次拜訪,已經又是隔天的下午了。

  他帶來三份禮物。其中兩個是給媽媽和安娜的,分別是項鍊與珍珠髮夾,母女倆看起來十分開心,為彼此戴上後,在鏡子前待了許久。

  宗太稱讚完很適合她們,轉身正要將禮物交給良田時,卻發現人早已趁亂又躲回到房間裡。

  第三天了,良田在月曆做上了記號。快速掃視剩下的天數,上頭是一片的空白。他聽見了門開啟又關上的聲音,將月曆推回書桌深處,「那是什麼?」他問。

  「禮物啊,昨天回飯店前買的。」

  良田不解地看向宗太手中的小盒子,拿取,搖晃,「怎麼這麼突然。」他打開了禮物盒,是一對水藍色的耳環,大海般的清澈透亮。像是啟航。

  確實是挺突然。畢竟這個由不安再到最後的失望與悲傷的過程,一共長達了整整八年的時間。宗太想了想,決定將其中一個耳環拿了起來,放到良田手中,「你不是弄丟很久了嗎?」

  不知為何的,良田只覺得惱火。一手將耳環放了回去,連同禮物盒一起的丟進書桌抽屜。記憶中能回朔的最後爭吵畫面湧現,重播著他最後的那句無心之言,一遍又一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轉換著語氣,說的他很累了,說他很感激,真的,但是明天再說吧——他真的累了。

  他們的視線一起停留在木製屜門上,許久,宗太才又開口:「這樣真的好嗎?也許我明天就會消失。」

  「也是該消失了。」良田將這幾天以來的心聲說了出來。他惶恐、焦躁,急迫的想要阻止一切,卻詞不達意的使得語句往完全相反的意思表達。

  他會後悔的,他會後悔的。

  「明明就放下了、明明該將你留在沖繩,留在那片大海。可是為何又讓我看見你?如果消失後一切都能恢復原狀,那麼拜託你消失吧。」

  話音剛落,就深懊惱。他是矛盾的,既希望宗太永遠存在,卻又自知這不過是個漫長艱辛的過程。然後他就會得到完全的醫治,儘管這意味著幻想的阿宗將會消失。

  他終於知道當初為何親吻對方,因為他害怕希望落空,再次獨自佇立雨中——因為你不是真的。

  良田墊起腳尖,穩住重心,他先是吻向宗太的下巴、臉頰。依戀地、小心翼翼地、可憐兮兮地。他做好離別的心理準備,宗太卻低頭是回應了這個吻。

  「良田,我是星期四的飛機。」

  他嚥了嚥口中多餘的唾液,遲疑片刻問道:「你要去哪?」

  「回美國。」

  「你們住在美國?你從來沒提過——」

  「有啊,我說了好幾次,我們住在洛杉磯。其實昨天也有提到過,」他將手插進良田的髮窩,弄亂其劉海,打趣地說:「但我看你好像都沒真的聽進去過。」

  他還是像是沒有要聽進去。他以為他足夠清醒,實則腦袋混亂,整理也依舊雜亂的訊息塞入他的腦中,就算停止運作也無法改善著的嗡嗡作響。

  宗太陷入苦惱,只能無奈地搔搔頭,然後不小心地將桌上的香水瓶揮落,他試圖挽救,彎下腰來發現瓶罐碎裂滿地。

  起先他只擔心濃郁的香味將會附著在他的手,還有這個空間多久,其次是反覆記憶著這是哪個牌子,還得再買一罐還給他吧,最後才注意到罐口割傷了自己。

  傷口不大,有些刺痛。他用另一隻手擠壓著,鮮血迅速流出。有沒有紙巾,滴到地板就麻煩了,他抬頭提問道。

  良田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宗太還在想著難道這是什麼重要的人送的禮物嗎?便被拉上椅子坐好。良田抽出一大疊衛生紙,用力按壓著他的手指。見到血液滲透出來,立即拋棄,又再重新抽取更多張,疊加上去。

  宗太楞了愣,將手指自團團衛生紙中給抽了出來,「沒事啦,等等就會自己止血了。」

  但對方並不買帳,將他的手再次拉回掌心,「看到沒,它還在流。」

  「畢竟有割得有點深。」宗太回。

  他起身轉動門把,「我去拿藥膏跟OK蹦。」

  「用不著那麼麻煩。」

  「萬一傷口感染了怎麼辦。」

  宗太繞了繞手腕,逐漸知道怎麼一回事。「說的也是,那就糟糕了。」他做出煩惱的模樣,單手摸了摸下巴,「細菌感染引發的高燒,半夜被送進醫院,然後整支手臂都變了顏色,與時間賽跑的截肢,手術同意書該由誰來簽署?媽會擔心得要死,安娜會指責你東西不收好。誰又該去來通知我的美國爸媽?」

  「是、是也不會那麼嚴重。」良田說,又再次看向傷口,似乎不再那麼肯定了。

  宗太對此卻是十分的滿意,「那就別讓它發生,這不該是你能控制的嗎?」他低頭湊近對方耳邊說道,「我不過是你的幻覺啊。」





  半個月後,他才再與安田提起宗太。在繞著球場跑到剩下最後五圈的時候,依然是那種隨意到被忽略也無所謂了的語氣。

  阿宗就這麼的忽然出現,又在短短一星期內悄然離開了。良田緩緩地說。

  安田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跑在良田身後,盯著他那水藍色的耳環。他沒有多餘的體力去解釋來龍去脈,只是簡短的回答:「我哥送我的。」

  沒有眼淚、沒有不捨,沒有討價還價。這本來就沒什麼,他甚至沒跟著去機場。阿宗下個學期就會申請來日本交換,說要複習日語。本島的一切對他來說實在過於陌生,儼然成了名符其實的觀光客。

  他才沒時間當他的私人嚮導。

  但這些煩惱無法跟眼前的好友訴苦,就連他都得花上接近一週的時間才搞清楚一切。什麼「反正只是幻覺」,簡直愚蠢的可以。這幾天他的家人究竟都是怎麼看待他的,為什麼不說破,為什麼不跟他好好解釋清楚,阿宗怎麼可以那樣,為什麼配合著他演戲,丟臉死了。

  良田股著臉頰,思考再三,才趁轉彎時順勢將頭撇開,努力忽視著對方投以過來的視線。終於,在最後一次經過籃框下時,他咬了咬嘴唇,艱難地說:「小安,什麼都別問,拜託了。」




  oOoO



  「海水貫穿我的口鼻,擠壓著我呼吸的空間。我覺得頭昏眼花,無意識的喊叫,喝了更多的水。」

  回洛杉磯的前一晚,宗太將大部分的個人行李帶到宮城家,然後借宿,他說這樣就好像從家裡出發了一樣。良田反駁說他根本沒在這個家住過,宗太只能傻笑帶過。

  良田的房間很小,但他一點也不介意。他看著良田每天晚上會盯著的天花板,他不確定對方睡了沒,就當他在自言自語吧,睡意逐漸湧起,他只能以那接近氣音的音量接續著他的故事。

  「然後我產生了幻覺。你猜我看了了什麼?」

  良田依然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吸了吸鼻子。

  「我看到了你。」宗太說,「你站在海邊等我,你愧疚、你自責,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責怪自己,而我得救你。所以我不能死在這裡。」






  Fin.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