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良】小祕密-1

  Slam Dunk
  宮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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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開蓋子,轉動。口紅自洞口旋轉而出。

  不是記憶中的朱紅、低調成熟的豆沙紅,或是光想像就讓人打起冷顫的亮片芭比粉,那是個帶著一些灰的淺粉紅。

  煙火正在不遠處綻放,人們仰著頭觀賞那炫目的繽紛,往河堤邊聚集。一聲聲的驚呼與炸裂,這個世界彷彿只有他低著頭,注視著黑色的、不起眼的塑膠製品。

  每一次五顏六色的照明都將那粉色帶出全新又未知的詮釋,良田終於還是抬起頭來,望向人群中回首尋找他身影的宗太。對上視線,卻又下意識地低頭看回手中的口紅。

  那就像是蜜桃或是加了牛奶的草莓奶昔。這是他最終得出的結論。沒有水果香味,但它看起來水嫩又光澤滿溢,像是玩具、更像糖果般。良田下意識舔了舔嘴唇,莫名的感知到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甘甜。

  這讓他不禁開始感到好奇,塗抹上它會是什麼模樣。




  第一次偷擦媽媽的口紅是在九歲的時候。

  在良田的記憶中媽媽很少擦口紅,幾乎僅在照片中看過。

  他將身體後傾,望向面對著鏡子抿嘴唇的母親,幾乎看不出顏色變化的唇色,以及其手中的管狀物——黑殼配上金屬管身。宮城薰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單手將口紅放回隨身包,往玄關移動。

  「記得吃早餐,牛奶放在冰箱裡面。去叫安娜起床,別讓她睡到中午。」

  「喔。」

  或是上班的時候,良田想。


  起先真的只是為了好玩。

  班上的女同學偷擦媽媽的口紅來上學,自以為像個小大人。然而稚嫩的臉龐根本駕馭不了那鮮豔的大紅色,甚至有些滑稽。導師並不喜歡女孩引人注目的行為,還因此連絡了家長。殊不知引起了全班的模仿熱潮,隔天便多了三四名學生——不分男女——塗著一口紅唇來學校。

  良田將這件事告訴了宗太。他躺在榻榻米上,雙手對著天花板,畫出一個又一個笑臉。明知道會被老師懲罰,但每個人都是帶著巨大的紅色笑容來上學,像小丑一樣。

  見對方沒有回應,良田轉過身去,環抱著坐在一旁看籃球雜誌的兄長。

  「阿宗覺得呢?」

  「現在的小學生已經對化妝感興趣了嗎。」

  「我覺得蠢透了!」良田從地板上爬起,險些被自己絆倒,他連忙轉頭,見似乎無人注意到他踉蹌的步伐後,才躡手躡腳地進到媽媽的房間。他沒有開燈,只是小心翼翼地從梳妝台深處取走物品,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回宗太身旁。

  學著媽媽的動作作旋轉的手勢,有那麼一個瞬間良田也覺得自己蠢透了。

  他看著口紅,紅色的,斜斜、長長,然後臭臭的。他們居然能把這玩意而塗在嘴巴上嗎?

  宗太放下雜誌,揚起眉毛看著他。良田緊閉雙眼,憋著氣,往臉頰上瞎畫上幾條線,然後將它對著嘴巴,深呼吸,試探的伸出舌頭舔了一口。

  「哇好噁心的感覺!黏黏乾乾的、好苦——」良田作勢乾嘔,惹得宗太哈哈大笑。為此他抬起手,朝著宗太的額頭上也畫上一筆,後者更是奪過口紅,藉著身高優勢,反將一軍。一來一往,等他們來到鏡子前,呈現的已經是畫成喵咪似的兩張大花臉。

  簡直慘不忍睹。

  宗太先是用手抹了抹,口紅印不減反倒增加面積範圍,只能故作鎮定地抽取幾張衛生紙認真來回擦拭,發現成效不大,最後才死心地拉著弟弟進浴室。

  他們花了一個下午才把臉完全洗乾淨,滿臉通紅,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點荒謬。

  安娜起床前,良田把被玩到有些變形的口紅塞回自己房間的抽屜中,只希望媽媽不要問起口紅的下落——然後這件事理當就該這麼順理成章地被所有人遺忘。但良田偶爾會將那口紅帶在身上。

  說不上為什麼,也許是跟班上那位女同學當時的心情一樣。

  阿宗即將上中學,以後可能不會像現在有這麼多時間陪自己。良田將這個論點當成討價還價的工具,比以往更加過份地獨佔著哥哥的任何課後時間。

  一起打籃球、一起待在秘密基地、海邊散步或單純窩在哥哥的房間裡。而他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有時候就連安娜也看不下去,喊著阿良跟屁蟲,但良田只是回了個欠扁的鬼臉後,慢慢悠悠繼續跟在宗太身後——他總是跟在身後。

  替他開闢道路的總是阿宗,他甚至不需要多專注於眼前的庫況,頂多也只會撞到哥哥的背而已,並不會跌落山崖,或走進迷途。太陽升起之際,宗太會在陽光撒進兩人視線之前,先用手遮掩住良田的雙眼前。

  他眼前的永遠都會是宗太。不只身形的快速成長,就連思想也都比他成熟得多,然後回過頭來對他說,其實我也會有所不安。一點也不讓人信服。良田總是會想,他們也才差三歲。

  他會撥開宗太的手,試圖用親眼去面對烈日。然後發現好刺眼、好痛,阿宗平常都待在這樣的光線之下嗎。

  單純身為個孩子的那份無憂,在長子與過早被迫開始的一家之主身分中蓋過。明明哥哥也才12歲。但阿宗始終會將最溫暖從容的笑容留給他們,然後裝作豪不在意。

  這不公平。

  「你明明說好了,」良田勾著宗太的手,試圖阻止他前進,「不然帶我一起去!」

  「不行,你還太小了。」

  看著阿宗踏上船板,將釣魚的工具安置好,回頭又是那個無可奈何的微笑,良田心里很不是滋味。教他運球、每一個擁抱,就連安撫他的方式都這麼樣的游刃有餘。就像個大人一樣。

  阿宗又要把他留在原地了嗎。

  船隻即將離港,空氣中帶著濃厚濕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良田從口袋裡拿出口紅,舉在手中在天空中費盡揮舞著。這成功引起了宗太的注意——他該怎麼做?

  轉開口紅,思索半天,想著要在臉頰上寫上什麼字眼來表示抗議,也許一時的鬼迷心竅,良田這才想起口紅的真正用途。

  將口紅塗抹在嘴唇上,一樣的乾澀有帶著苦味。

  他不敢想像自己此時的樣子,也許可笑的像是個搞笑藝人。依靠著這鮮紅嘴唇,良田瞬間感到一股可以莫名有恃無恐大喊的勇氣,這下連宗太的兩位朋友也循著聲音看了過來。

  為什麼非得要走,為什麼不停下來,別留他一個人,拚了命的努力挽留,結果卻只是如此嗎?不要、不要,不要。

  「嘿,冷靜點,」熟悉的擁抱與低語,像是宣告著良田的勝利。宗太彎下腰來,用拇指抹過嘴唇上那層油性顏料,然後皺眉。「你看你,畫得亂七八糟。」

  就他看來,災難級別還遠遠不夠。他用手掌、虎口擦拭嘴上的黏膩、鼻涕跟眼淚,搞得兩手通紅。宗太甚至來不及阻止。

  船等不下去,先行啟航,載運著宗太滿滿的歉意,以及「下次吧」、「好,回來我請你們吃冰,抱歉抱歉!」的承諾。而兄弟倆卻也沒能再回到球場。

  宗太牽著他,繞著遠路返家。美其名說是走捷徑,但兩人都知道這是避開人的最佳路線。他可不想半路被誰認出來,那些毫無意義又難堪的綽號會猶如標籤紙一樣貼在他身上,然後它們會一路跟著他到大學畢業、娶妻生子。

  可惜他沒有機會等到這個可怕的夢魘成真,沿路根本沒遇到半個人,而開學前他們便搬離了沖繩。

  沒有人正面對他解釋過搬家的真正理由,但他不是笨蛋。

  原先該載著哥哥的船隻出航後音訊全無,連同宗太的兩位朋友。剎那間宮城家的長男成了鄰里間過分關注的焦點,師長們心疼他,媽媽心疼他。就連失蹤學生的家長也曾登門拜訪,在得到慰問前率先安慰眼前面帶禮貌卻憔悴面容的男孩。

  宗太總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他沒事,但良田覺得哥哥沉默的時間比以往更長了。

  市郊的公寓不像鄉下擁有那麼多的居住空間,他們分享著同一個房間,但良田總覺得有這麼一段時間,他們儘管同處屋內,卻讓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所謂陌生的疏離感。

  阿宗還是那個阿宗,沒有人改變。足以讓人倚靠的安心感依舊存在,包容與每個字句間傳遞的溫度依舊存在,但又某種透明卻巨大的牆壁也同時存在。此時他才能夠加以確認,阿宗並不想與他分享他的悲傷。

  宗太將自己關入獨享苦痛又自我修復的小屋內,把他留在原地。

  父親離世時他還能感覺他們是命運共同體,他可是副隊長啊。但此刻他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失去摯友的兄長,他該以怎麼樣的身分。一般家庭的兄弟可不像他們這般親近,畢竟他們是特別的。

  於是他只能試著換位思考,在每一個夜晚裡不停思索——如果是他親近的人出了意外。這時候他會希望阿宗怎麼做?還是阿宗希望他也在那艘船上。

  九歲的他這麼想,十三歲的他依然在那麼想。

  然後他就會在宗太回房間時賭氣地鬧彆扭,這是他得不到答案後最佳也是唯一會的舉動。然後換來的是擁抱、試探,或是連哄帶騙的討好,然後這時候良田才能確定阿宗還是那個阿宗。

  船竟為了他折返,哥哥為了他留了下來。可怕的是他竟為此感到理所當然。

  也許他真該把那支口紅當成幸運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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