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am Dunk
宮城兄弟
▶
「阿宗明年就會當上隊長嗎?」晚餐時,安娜提問道,嘴裡還嚼著咬不斷的肉筋。宗太花了三秒才意識到妹妹是在與自己對話,以及他們在談論什麼。
「也許會,也許不會,你覺得呢?」宗太放下筷子,傾斜著身體靠上桌子。安娜板著臉,雙手叉腰,叮囑著不要把手肘放上餐桌,彷彿邊吃飯邊說話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他們聊著新進的怪物級新生、最新的連續劇、哪個同學幹了什麼蠢事,反問媽媽工作上遇到的趣事,但又不是真的很懂媽媽的主管田中先生為什麼執意要求員工每週都要交一份對於工作的建議,又不是學校。
說到學校——宗太明年就要高三了,今年不知道是第幾年打入全國賽。偶爾聽到鄰居向媽媽稱讚過有這麼優秀的兒子多要人感到驕傲,也聽安娜說過,好像已經有些學校向阿宗遞出橄欖枝。
「阿良,你要去哪裡?」
「小安家做作業。」
謊言戳破前要先行離開。要當作沒有人不知道他只是在公園裡隨意散步。
儘管尚未入秋,陣陣寒意依然讓他不自覺打起了冷顫。他該多帶件外套再出門的。他這才想起來他根本沒帶書包一起出門。還做作業咧。
他自暴自棄地踢著小石子,滾動、翻轉,直至莫入草叢中。
他原打算跟上前,但望著眼前的黑暗,還是停下了腳步,往燈光較為充足的區域走去。
學業成績沒有特別優秀、身高不高、沒多少朋友,甚至莫名被小團體盯上。神奈川的中學生活並不如想像中的順利,餐桌上的交換心得良田總是想提前離席。
所有人的生活都逐漸步入軌道,他不像安娜那樣善於交際,馬上融入校園生活;不像阿宗擁有同學間的高人氣,還是籃球部的主力戰將。他更不像媽媽。
他一點也不堅強。
有時候他真的很氣宗太。
「糟糕。」
緊握手心的口紅發出了喀拉聲響,良田緊張地將它自口袋中取出,小跑步至路燈下檢查個半天,蓋口些許的裂痕讓他心驚膽戰。而又在反覆確認幾次開闔無虞後,逐漸放下擔憂。
他也覺得他的行為頗為可笑。
轉開口紅,歷經幾年前的胡鬧,它比記憶中還短上了許多。
幸運物、魔法,什麼都好,他不希望阿宗又往前走,同時又對自私的自己感到失望。他憑什麼要阿宗留下來陪他,又憑什麼不做出努力就能與阿宗並行。
「要回家了嗎?」
良田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做好回頭的心理建設。他沒感覺今天走的比以往更久,怎麼哥哥七早八早就來接他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宗太聳肩,微笑地朝他走了過來。
該不會我出門沒多久就默默跟在我後面吧。良田撥了撥瀏海,尷尬地想。
很快的他注意到宗太的視線,停滯在他的右手上。他跟著轉過頭,才意識到自己舉著那轉開的口紅發呆許久。
「喔,這個啊。」良田嚥了嚥口水,將拿著口紅的手遞向對方面前。「地上找到的,可能是從媽媽房間滾出來的。你看這條裂痕。」
宗太湊了過來,良田只好繼續瞎掰下去。
「沒有,小時候拿的那條我弄丟了。」良田說,並將蓋子蓋回。「我幹麻帶在身上?」
誰知道啊,問你啊。良田內心崩潰地吶喊著。閉嘴,別再說了。
「還是等會找個垃圾桶把它丟了?我看媽也很少在擦口紅,這種東西有沒有保存期限——」
「我們回家吧。」沒等到他將句子完成,宗太伸出了手,打斷了一切。
良田愣住了幾秒後隨即點了點頭。他的腦袋裡還充斥著雜亂待整理的字句,現倒有種阿宗再次將他從邏輯漩渦中救了出來的感覺。為什麼阿宗好像什麼都知道。
他將沒有拿著口紅的手交了出去,另一隻手緩緩將它塞回褲管的口袋中。
「喔。」良田說,聲音比想像中來的平靜。
之後的日子好像與先前不再相同。以往都是良田——套用安娜說的——成天黏在宗太身邊。他會找各種理由跟藉口,然後付諸行動,合理化自己的依賴。而現在卻是完全相反,反而是宗太主動地將所有課餘時間留給了良田。
良田依舊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
那次之後他又將口紅「遺忘」在抽屜深處,他認為他暫時不再需要它。學校裡的討厭鬼、考試、人際關係、提不起勁的團練時間,明明有這麼多煩心的事情,但他卻感受到了很久沒有的輕鬆。
只要在阿宗身旁,他好像什麼事也都辦得到。
坐在書桌前良田想。他轉動著手中的鉛筆,冷眼旁觀著它滑落至習題中的函數間。
好不容易做完作業,再慵懶地趴回地上,那之前還先隨手抽出哥哥桌上的英文課本,挑著看得懂的單字,最後索性只看著每一個課本對話的插圖。
幾年前宗太曾說過他想去美國。良田只懂得睜大眼睛,憧憬的喊著阿宗好厲害,我也要。但如今他連課本8成的單字都看不懂,而宗太正逐漸朝目標邁進。
他們明明約好了,宗太先去探路,租好公寓、跟生活圈會碰到的任何人打好交道,然後幾年後良田也會去。他們要成為活躍美國籃壇的存在,每當記者問到時,他們都可以驕傲的將「我以我兄弟為榮。」說出口。
結果他現在還在那邊安逸。
突如其來的危機意識讓良田睡意盡失。他起身坐好,緊張地心臟快速蹦跳。快速又急躁地翻著課本,說不希望阿宗把他留在原地,那他也得努力跟上才行啊。
明天開始特訓,無論是體能上的,還是課業上的。良田下定決心似的坐回座位,連同書架上層的英語字典。他將宗太的課本攤平在桌上,盯著單字表許久,才想起來拿著人家高二英文課本的自己有多麼荒謬。
還是先從球技本身的訓練做起就好了。良田對自己的結論加以了肯定,頓時再次感到豁然開朗。他將課本闔上,安心地將它送回宗太的桌上,而一封信這麼從課本中掉落出來。
粉紅色的信封,難不成是情書?良田將信撿起,左顧右盼,他甚至走出房間,確認安娜和媽媽還在客廳看電視,宗太說過他今晚有事情後又出了門,應該短時間內也不會回來了吧,這才緩緩將信紙從信封中取出,閱讀。
那真的是一封情書。意識到這一點的良田忍不住笑意。
字裡行間皆是對阿宗的愛慕與崇拜。老實說面對這樣的一封情書他並不感到意外,這些年來他可是年年吃著阿宗帶回來的一大堆巧克力,只是阿宗回來他還是得要好好打聽一下這位佐藤同學。
手指沾染著信紙上的好聞香氣,還有些許亮粉。良田想像著對方噴灑了香水後,神聖又膽怯地將信件塞進信封裡的畫面,只覺得有趣。他又重複閱讀了幾遍內容,才心甘情願地將它收回去,塞回英文課本中。
鼻腔間都是那個香味,他好像從未在宗太身上有聞過類似的味道,他不確定。恐怕是很近期才收到的書信,香氣消散的還不夠快。或許是今天。
良田又將視線重新回到那本如今站立於書架中的課本,收起笑容。
書信上最後寫上的相約時間,而現在宗太也確實不在家。良田忽然對自己的推理能力感到毛骨悚然。然後隨即而來的,是龐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虛感。
這是什麼意思,阿宗去赴約了嗎?
好像也必須去才對。良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字體工整、文筆又好,還會在信紙上噴香香的女孩子,怎麼可以不去赴約。
那阿宗會接受嗎?他停下了腳步,回頭望著寢室的門把,而它正被轉動,宗太走了進來。
「媽說安娜照著電視做了手工布丁,要我們晚點有空去試吃看看。」面對突如其來的視線,宗太停下了進門的動作。「怎麼了嗎?」
「咦,」良田說,「咦?」他像做錯事了一樣猛然低下了頭。想起來他真的偷看了人家的情書,好像心虛的也算有道理。
他答應了嗎?一直到宗太洗完澡,兩人去飯廳作為實驗品後又回到房間內,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到宗太鋪好了床,準備熄燈前,良田都在想著這個問題。
開口提問會不會顯得好像在打聽他的隱私?可是他們幾乎不該有秘密,他是指,如果阿宗真的交了女朋友,他應該要第一個知道才對。想到這裡,良田忽然莫名感到理直氣壯。
「阿宗剛剛是跟同學聚餐嗎?還是籃球部的?」他問,「約得這麼臨時。」
「算是吧,」宗太先是頓了頓,才緩緩回答:「其實我沒怎麼吃,而且歷完那個布丁,現在已經沒什麼胃口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良田心理略感不悅。
「你半夜會餓肚子的。」
「餓了再說。也許我可以煮泡麵?加顆蛋,幾片蔬菜,那會很完美。」
「那樣太不健康了,」他小聲抗議道,見對方還一副嘻皮笑臉,他有些克制不住酸溜溜的話語——「說的也是,跟女同學的話,恐怕會去那種吃不飽的餐廳吧。我想想,甜點店?」
所謂口不擇言後的懊悔他已深深體悟到了。宗太只是繼續保持著笑容,坐回書桌前,他也乖乖地跟著坐在自己的位子。
「你都看到了嗎?」宗太說,側過頭點了點書架上的課本。
反正話題已帶到這,也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了,良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我沒有打開來看......」他撒了謊,然後很快地就深感後悔。沒人提起那是封書信。
宗太並沒有責備他——他當然不會——他將課本從書堆中抽出,翻至與他記憶中闔起前截然不同的頁數,將那封粉色又附帶香氣的信拿至手中。
「不過今晚我其實是在學長們的歡送會上。不知道誰開始流眼淚,結果全都哭成一團。你也知道,我不太習慣那樣的氛圍,所以就先回來啦。」
聽到這良田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首先先是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也知道這完全沒有道理。然後羞愧,對於偷看情書,也對於胡亂猜測。
「怎麼,以為我丟下你偷跑去約會了嗎?」宗太托著下巴,不懷好意地笑著。「抱歉,所以良田一整晚都在擔心這個嗎?」
良田幾乎跳了起來,「畢竟阿宗這麼受歡迎,然後我還看到那個。」他還在為自己辯駁:「我先說喔,是那封情書自己掉出來的。」
「嗯,佐藤同學是滿漂亮的沒錯,不過我們不太熟。」宗太對他的澄清不予理會,反倒假裝陷入沉思的模樣,「還是試著交往看看?」
「怎麼可以這麼隨便。」
漂亮的女高中生,不知道是長髮還是短髮。良田在心裡默默描繪著女孩的長相,茶色的頭髮,抑或是深黑色;單眼皮還是有雙又大又閃亮的眼睛。她是用怎麼樣的眼神看著阿宗的。
良田腦海裡那位憑空出現的幻想女孩,正獨自在蕾絲窗簾與粉紅色調的房間裡與文字奮鬥。那寫了一遍又一遍草稿的情書,最後再放進信封前,儀式性地的噴灑了酌量的香水。
帶著期盼、帶著羞澀。
她將信封壓整平穩、翻面,些微顫抖的筆跡寫上收件人。然後將之拿起,對著最終成品給予祝福的親吻。
——所以說怎麼可以這麼隨便回應對方。良田為了想像中的女孩打抱不平,下意識緊握拳頭,然後再放開,待回過神來,他已經將抽屜打開一個小縫隙。動作之大,移動了抽屜中的物品,位移、滾動。
黑色的塑膠管映入眼簾,在撞擊木板夾層時發出了突兀的聲音。良田趕緊望向一旁的窗戶,尷尬的乾咳了一聲。然後等待,等待宗太一如往常地發現了他的窘迫後的幫助。
也許會以玩笑帶過,或是會亂找別的話題覆蓋過去——怎樣都好。
一秒鐘、兩秒鐘,直到默數了五秒後,良田這才心裡一沉意識到他的期待終將落空,他得獨自面對這樣的沉默。
於是他只能抬起頭望向宗太,以他習慣的、楚楚可憐、可能也是最能引起同情的眼神求援。「什麼啊,原來在這裡,之前想丟掉卻忘記放在哪了,莫非它會讀心?知道我想把它丟掉所以藏了起來?哈。」他還是不敢直視阿宗的眼睛,只敢在短暫的接觸後心虛地望向牆壁,然後翻找著腦海裡足以轉移話題的話題。「......她會化妝嗎?」
「大概會吧,她的眼睫毛很長,雙頰總是紅通通的。我看過她在課堂上偷補妝,在老師發現之前,刷著睫毛膏。」
宗太的話語有種讓人無法不去順服的魔力,就像在球場上的指導一樣,或是面對生活該有的從容態度。而良田總是會試圖想辦法去達成它。
良田盯著著鏡中照映的自己,努力忽視因為心虛而脹紅的臉頰。他的眼皮厚重,以至於眼睫毛都集中於眼尾,他不確定那樣的睫毛是否算長,但它們偶爾螫著眼睛不太舒服。
他又看向鏡子,飄移地將視線從眼睛轉移開來,直到抽屜,最後又回到鏡中。他乾抿著嘴,輕輕咬著嘴唇。
「淡粉色的雙唇,油油亮亮的。」宗太提示道。
良田伸手觸碰抽屜的口紅,惘然地從鏡中向宗太做確認。在得到了個他認為肯定的默許後,將它取出,轉動。「你上課都在看她嗎?」他抱怨道。
宗太笑而不語,這使良田備感壓力。
與之前的臉上塗鴉不同,也更不是急躁又冒失地在嘴上盲畫著圈,這次他十分謹慎地對著鏡子,努力控制著微顫的手,該怎麼失力、該從哪開始下手呢,如今變成大難題般困擾著良田。
最後他選擇從上唇開始。抑制著即將塗出嘴角的力道,完成了半邊的嘴唇。他如釋重負,鏡中的自己看起來還不算太糟,這下他有信心完成另外一邊。然後帶著莫名的成就感,欣賞著他的傑作。
不是粉紅色,也不油亮。它們是更為鮮豔的紅,厚重也乾澀。他看過畫在宗太與自己臉上的那些線條,也記得宗太幫他抹掉嘴上的顏色時雙手的鮮紅。
一點魅力也沒有,良田這麼下結論。他將口紅關上,緊握手中,開始晃著腦袋想著該如何弄乾淨。首先要先確定安娜跟媽媽睡了沒,要是被撞見了他還真的想不出能怎麼搪塞過去。
他又慣性地將問題拋給了宗太,用那個帶著點憂愁的眼神與微噘的嘴唇。去幫我出去拿濕紙巾,或是幫忙把風,這件事你也有份。他這樣想。
只是宗太似乎沒有從他的暗示中反應過來,他還佇立在原地,這讓良田有些不知所措。還是他得開口提出要求?但一股壓抑了卻如電流般的羞恥悄然掃過心頭,良田起身走近宗太,試圖低聲請求,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
他從宗太的眼中看見了自己。
矮小得可憐又無助,垂著頭卻時刻眺望著的眼神。良田第一次感同身受的理解到為什麼阿宗從來拿他的博同情耍賴攻勢沒轍。
他頓時感到有些無地自容,不安地望向地板。「衛生紙擦得掉吧?我剛下手沒有太重,沾點水應該沒問題。」他鼓勵自己道,並為此規劃了縝密卻天馬行空的計畫,「再包在書包裡,帶去學校丟掉。」
「嗯,也許吧。」宗太贊同道。他伸出手,就像在出海前那次一樣,再次以拇指緩慢滑過他的下唇,只是這次的動作更輕。
他總覺得良田像是一隻好奇又純真的小動物。全然的信賴,眼神盡是無邪的光彩。這讓宗太有種比起兄長,他更像是飼養幼犬的飼主的錯覺,將他牽回家中,成為了他的全世界。
他在想什麼,良田可是他的弟弟。
宗太將注意力重新拉回不油量卻閃耀光芒的唇彩上,你的唇型很好看,他說。良田只是舔了舔嘴唇,不知如何回應,卻使它們更添光澤。
圓厚又飽滿,猶如顆多汁的草莓,鮮豔而誘人。宗太俯下身,凝視、嗅聞,然後親吻。它們並不像想像中的果實般鮮甜,但它確實是甜美的。
「你說的對,好苦。」
良田在腦中重複了宗太的話兩遍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的目光追尋著走回桌旁尋找衛生紙的兄長,他也才想起自己對口紅曾經的評價。
沒有想像中的苦澀,再也沒有。
宗太抽取出兩三張衛生紙,將馬克杯傾倒,沾濕了紙巾,然後朝著良田的嘴溫柔地擦拭。他的動作不算大,紙巾對折後再持續動作,直到確認紙面幾乎不再沾染顏色,將紙巾丟向一旁的垃圾桶。
良田這才終於回過神來,「阿宗看起來也像擦過口紅一樣。」他輕聲地說。
起先宗太並不理解,只是跟著良田走回座位,彎下腰,最後他決定乾脆坐上椅子,直盯著鏡中的自己。
沾染著口紅印記,擺明了就是剛接吻過的樣子。
宮城宗太對自己感到失望。
TBC.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