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良】Alexandrite 變石



  跟自己吵架是什麼樣的感覺?固執又矛盾、鑽牛角尖、自言自語等精神內耗都還不足以完全形容那樣的情境。

  那是戰爭。一場由自己發起而與自己奮戰為終結的漫長征戰。視為敵人,厭惡、作嘔,但同時卻又不真的下得了狠心完全奪去對方的發言權,將之自腦海中驅逐。

  萬一真的消失了怎麼辦,三井壽總會擔憂地想。

  代價就是在教室裡頻頻打著哈欠,看著黑板上寫滿了全然未知的數學公式、牆壁上的時鐘,前排同學掉落的橡皮擦。然後搶在與老師對上眼之前趕緊移開視線。

  空白的思緒被推擠開來,那個聲音再次地從一片雜訊中傳了出來。不是洗腦的廣告詞、安西教練慈愛的勉勵、還是晨間新聞前的當紅歌曲。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你看起來很累。』用著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聲線,像是在耳邊低語,又像是直接讀進腦海的字句。

   這還用說,三井壽在心裡想著,還不是多虧了你。藉口上廁所,在洗手台前用冷水制裁這過分的睡意。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竟覺得有些陌生。

  是因為水腫嗎?得找時間再去修剪頭髮。啊,果然多了黑眼圈,臉頰凹陷了一些。他用著手指在臉上比畫著,在食指遮蓋住眼袋下的暗沉後,滿意的微微笑。

  只不過是沒睡好罷了,問題不大。

  這麼說起來,他幾天沒法好好睡了?三井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擠眉弄眼。三天?或是更久。睡覺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情嗎?怎麼他過去從來都不知道。

  人不能長時間不睡覺、睡眠是身體最佳修復期,這些道理三井都懂,但是糟糕的睡眠狀態竟已經持續了好幾天。倒也還不至於整夜無法入眠,但他總會在床上清醒地、焦灼地躺上數個小時,才能感知到意識的逐漸模糊。然後他總會被點什麼給搞了個前功盡棄,從頭培養起睡意。

  例如窗外的犬吠聲,樓上鄰居的踏步聲,不知哪戶的脫水機聲音,然後是他努力裝作聽不見那個聲音。

  『你明明聽得到,別不理我。』

  啊又來了。三井趕緊用雙手摀住耳朵,嘗試著忽略所謂的幻聽。可惜他確實聽到了,聽得可清楚。一如往常,在耳鳴轟炸之際,擅自地在他的腦海裡任意發言——『我有辦法讓你好過些。』

  才有鬼。他在心理默念著數字,從一數到一百。

  『喂,你不能阻止我說話。』那聲音這麼說。

  三井有些得意,放大了在心中數數的氣勢,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聽著——我就是你。我又不會害你。』

  這笑話還挺好笑的,害得他失眠的罪魁禍首。

  『你該翹課去天台補個眠。』

  「再翹課真的就要留級了,你別害我!」三井大聲反駁道。一個學生從廁所走了出來,緩慢而尷尬地到三井隔壁的洗手台前,雙手隨意沾濕了幾下,便落荒而逃。

  好極了,本打算這樣忽視下去,說不定這聲音就會自動消失。三井覺得懊惱,更懊惱於容許這詭異事件發展至今的自己。他不該將獨處時與自己對話的聲音視為理所當然,他不該從未察覺那個聲音跟自己有多麼的相似。

  至於為什麼?他幾乎可以肯定——一切都是因為他撿到了一顆受詛咒的寶石。

  他是偶然間在窗邊看見了點亮晶晶。

  那是暑假結束前的最後一個假日。打算穿著一整天居家服的三井彎下腰,將那個亮晶晶撿了起來。轉頭問向同樣穿著睡衣的爸媽是不是他們誰掉的,卻無人認領。

 綠寶石深陷掌紋之中,順著紋路在手心翻滾。它反映著些許的碧綠色澤,又再回到中心點時呈現點暗藍色。

  他再次轉頭望向悠閒享受假日時光的爸媽,一個盯著電視螢幕,另一個在一旁擦拭著乳液。他只好再次將不到1釐米的暗綠色寶石放置於手掌心中就近觀賞。不久三井得出結論:這麼小這麼不起眼,也難怪他們認不出來。然後隨手將寶石放置櫃上,等待哪天它自動被認領或被清掉。

  就在這時,三井發現寶石不知怎的居然變成紫色。

  他倒退了幾步,直到倒退到窗邊,在陽光的照映下,寶石變回了原先看到的綠色。

  揉了揉眼睛,不信邪的又走回屋內,在屋內每一個角落定位並觀察著顏色變化,然後在靠近開著燈的展示櫃旁,手中的寶石確確實實地呈現出帶點紅的紫色。

  反覆做了好幾次測試,次次都得到相同的結果,覺得新鮮的三井默默的將變色石帶進房間中。

  從此之後腦袋中就出現了另一個聲音。

  在真正意識到那並不屬於自己的意念時,早已過了三天的時間。起先「他」很難被辨識出來,「他」輕易地被跟想法與天馬行空視為同一種概念。

  那往往都只針對一些他只在心底默默想著的事情,例如在揭穿明顯到不行的謊言(宮城嘴裡說沒事,但那看起來就不是沒事的表情,不要騙我,逃不過我的眼睛),一些靈光一閃的點子(有點零用錢,請宮城喝罐飲料吧!),或是幾句抱怨(為什麼宮城從來沒想過跟我談談啊,我可是唯一的三年級欸)。

  有時候三井甚至覺得,那聲音比他還要更聰明些,更早察覺到一些問題。

  於是他默許聲音的經常來訪,久了便成了習慣。反正無傷大雅,也足夠紓壓。他甚至會對一些句子產生共鳴似的露出了微笑。

  直到有一天,他親耳聽見那聲音不懂得修飾地替他打抱不平,為他控訴著些年以來的委屈,而哪些人也許該為他失去的時間負責。

  他起先有些錯愕,然後為了被批判的對象一一辯解、緩頰。同時一種恐怖的假設湧入心頭——儘管他試圖以「想太多了吧?」或「那怎麼可能嘛!」來做推託,但始終無法擺脫這個想法——這是否是自己內心真實的心聲。

  久了他開始懼怕聽見那個聲音。

  「不良時期是我逃避後的結果,怪不了任何人,不是誰的錯。」他對著鏡子解釋道,看著鏡中那似乎不買帳的表情,三井覺得無奈又莫名其妙。

  哪有這樣的,他一定是瘋了才會要對自己說教。他再次望向鏡中的自己,不敢直視的那雙堅定的眼神,他感到有些沮喪。

  又哪有人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下課鐘聲響起,他真的翹掉了半節課。好在聽同學說老師趕課趕到也忘了三井還沒回教室的事情,三井這時才鬆了一口氣。

  他居然在廁所跟自己吵架個整整半堂課。類似的事件不斷發生,有時在課堂,有時在球場,更多是在夜深人靜的房間內。

  他被點名過好幾次專注,提起精神。被老師、被母親、被宮城。

  宮城。

  三井甩了甩頭,試圖想著其他事情來轉移注意力,但抓到關鍵字的腦袋卻開始高速運轉起來。

  安田那傢伙和宮城看起來很要好嘛。三井想起了總是跟在宮城旁邊的安田靖春,兩人並肩時看起來畫面十分和諧,不確定是因為身高相似,還是和睦的氣氛使然。他們好像高中前就認識了,感情好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只待在中學前就認識的人交流,難怪交不到朋友——那聲音說——被盯上找碴也只是時間的問題,畢竟身旁也就這樣一個身高不高、說話小聲,各方面都很普通,畏畏縮縮又沒存在感的人。為什麼願意跟這種人成天膩在一起啊,宮城。

  三井逃跑般地衝上電車,在人群中突兀地喘氣。

  因為他們是朋友啊,你是笨蛋嗎?三井譴責自己道。還有安田人很好,不准這麼說他。

  『挨個一拳就氣勢全消,盡是會說些漂亮話,然後什麼也辦不到。』

  別說了,那是我的錯,不要再提了。他為了宮城挺身而出,很了不起了。

  『辦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逞強。怎麼,想在宮城面前裝作可靠的樣子嗎?』

  所以你又做了什麼?不要忘了去鬧場的可是你、我,唉我們欸。三井覺得難堪又丟臉,對於過去自己的所作所為,或是腦中那個拼命找安田碴的自己。

  三井半強迫地逼自己在腦袋裡大聲地唱著旋律簡單卻強烈的歌曲,努力蓋過所有試圖和他辯論的聲音。

  他覺得腦中的那聲音越來越難以掌控,變得醜陋、頑固,對著特定事物有著異常的執著。有些是對著過去兩年的混恨與懊惱,也有些是對著他周圍的人,尤其是宮城。

  下了電車,三井加快了腳步,越發覺得毛骨悚然。在意識到那聲音似乎真的特別針對宮城後,事情變得更加失控。

  『宮城追彩子追個這麼眾人皆知了,怎麼沒乾脆走在一起呢?我看人家也沒那麼反感他的高調獻殷情,還是她只是喜歡享受這種被人追捧的感覺。』

  那是宮城的事情,他有他的想法跟選擇。這不關我們的事。

  『不過我想多半會被拒絕吧。』

  我不知道,我看起來像彩子嗎?

  『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我們就有機會了。』那聲音接著說。

  啊?誰?彩子?三井壽原地大聲驚呼,發現路人頻頻回頭查看,他只好低下頭繼續趕路。丟臉死。

  『難道你從沒想過嗎?』

  我真的沒想過,開什麼玩笑,我怎麼自己會不知道我喜歡球隊經——

  『你得承認,你希望彩子早點拒絕宮城,讓他徹底死心。你也得承認,你在嫉妒安田。因為你也想成為能時刻站在宮城身旁的那個人,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想說那對你來說遠遠不夠,你想佔有他,你不想跟別人分享。你以為那些批評安田的聲音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嗎?你這麼想過,被獨佔慾跟嫉妒籠罩心理的心情你不會不了解——因為你喜歡。』

  三井停下腳步,險些被緊跟著的上班族撞上。他沒有向對方道歉,反倒是閉上雙眼。

  很久沒這麼樣的平靜,心理安靜地像是他從未進行過吵雜的腦內戰爭。「那你也得承認,你說的一切完全都說不通,沒有道理啊。」他說。


  來看睡眠門診的三井,順道到了復健科探望櫻木。

  自從跟那聲音吵架造成失眠後,三井已經是第二次為此來就診了。那是媽媽的強烈要求,一開始甚至還要求一同前往,有著櫻木這個擋箭牌,才得以不發生接近成年還得由母親跟著與醫師面談的局面。

  聽完三井的敘述(當然,他省略了最後那些關於宮城的話題),櫻木歪著頭,一副苦惱的模樣。「原來如此,小三你也辛苦了。」

  三井莫名有點小感激,他沒料想過這趟過來還能得到安慰。

  「上回不小心被彩子學姊的紙扇誤擊,果然被打昏頭了嗎。」

  「復健到昏頭的是你吧。」

  護理師短暫過來替櫻木拔掉電療貼片,提醒他們降低音量,換了條溫毛巾在他的肩膀上,然後快速地走回復健室的另一頭。

  此時三井才決定將放在口袋小夾鏈袋中的變色石拿出來。

  也許因為裝在袋中折射不均,所以儘管在診療間的燈光下,應為紫色的寶石依然摻著些許的淡綠色。

  三井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自顧自地解釋,「你別看它現在是紫色的,拿到太陽光下會變綠。」他將變色石交到櫻木手中,只見對方小心翼翼地將它取出,拿到眼前仔細端詳著。就跟不久前的自己一樣。

  櫻木轉動著一半紫一半綠的石頭,用著口型發出了驚呼,然後靈光一閃,「該不會被詛咒吧。不要緊!本天才這就來幫你化解它!」只見櫻木試圖將寶石往窗外丟出去,三井在千鈞一髮之際成功阻止了他。

  「沒用的,丟掉沒多久會自己跑回來。」他還真有可能被詛咒了。三井絕望地想。「每一次丟掉後,我總可以在書包、抽屜、窗台重新撿到它。」鞋子裡也出現過兩次,一次右腳,一次左腳。相同之處都是踩下去的剎那的那個椎心刺骨的疼痛。「甚至有一次是在喝水的時候,差一點就要被這顆石頭給噎死。」

  見對方不像完全不相信的樣子,三井順勢接了下去,「裝作沒聽見的反抗幾次,但那聲音在知道被我忽視後,反而會更變本加厲的騷擾,說更多過分的話,直到我回應他為止。」

  究竟有多過分,三井還是有點為了保留自尊的簡化修飾了很多,卻越說越是心虛。也沒那麼嚴重,只是因為煩了,所以才放大了對那聲音本身的厭煩度。雖然三井一點都不解為何要替他著想。那明明是造成他失眠的儼然是個劣根性的自己。

  櫻木點了點頭,沒打算再追問細節。「不過那不就是小三嗎?」

  「我哪是這樣。」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長這樣。」

  「我的黑歷史就不要再說了!」三井捂著臉,有些後悔來找對方訴苦。

  而櫻木偏不,「原來討人厭的小三還在啊,嘻嘻。」

  願意將這些事情都說出來,想必也是鼓起很多勇氣吧,櫻木想。畢竟是那麼內心深沉的面向,感覺怪赤裸的。待毛巾失去原本的熱度,櫻木起身將毛巾側披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後拉著緩步走向三井身旁,坐下。

  自知沒能力幫忙,櫻木想到當起了單純傾聽的對象。說起來這也是因為自己是被信任的夥伴對吧?不然這種隱私的事情應該要跟家人或是很親密的朋友說才對。小三身旁不是有一大票嗎?原來如此,看來我在談心這方面這麼有天份嗎。

  初成為溝通大師的櫻木,認真地為整個事件下起了結論。他語重心長,甚至拉長了尾音,「其實沒什麼不好,怎麼說也是小三內心真實的聲音,我覺得正視它會比較好喔!」

  「才不是真實的聲音,」三井回應道,「我才沒可能喜歡宮城。」

  天才如櫻木好像忽然聽懂了些什麼。


  回到家,雖然多少還是在抗拒、雖然他還是覺得是無稽之談,但是,也許、是不是真的得將櫻木的話,還有之前那個像自己長篇大論的聲音給消化進去。

  三井將半顆頭沉進浴缸中,熱氣暖呼呼的直衝腦袋。

  如果是他真實的想法,那他對宮城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不曾好好思考過,畢竟上一次注視著宮城,還是對他有著莫名遷怒心情的時候。然後接下來是帶著點歉意的尷尬,順理成章的互補互動關係,自在舒適的陪伴,再之後呢?

  『我不是說過了嗎?』三井弊住氣,乾脆將整顆頭浸入水裡,嗡嗡聲中,那聲音反倒更加明顯。『宮城很可愛,你想擁抱他,如果能和我們交往就好了。』不,你沒說過可愛這句話!三井從浴缸中爬出來,彷彿溺水一般。

  於是三井展開了盡量避開與宮城單獨相處的行動。

  原先認為這些機會並不多,畢竟他們不在同一個年級,有著不同的交友圈。豈料真的行動起來比想像中來的困難許多。

  不同樓層卻能在轉角相遇的詭異巧合、總會莫名同步前往體育館的默契、明明理當到處都有其他隊員存在的空間卻往往只有兩人使用的神奇時光。

  在找到克服獨處就會胡思亂想的方法之前,他無法用平常心面對宮城。而三井唯一想到的辦法就只是掰上各式藉口,生硬的從當下的情境中逃脫。

  演技拙劣的表現,與怎麼聽都不合邏輯的說詞並不能說服任何人。如果只有一次兩次倒也還好,久了還真的是有那麼一點讓人煩躁。宮城想了想,總不會學長正在不明原理的自尊問題上鬧著情緒吧。

  於是宮城選擇了另一種極端的應對方式。

  他坦然自若地持續出現在任何一個他們可能相遇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和三井對話。他甚至不刻意避開任何可能的獨處時間。就算安田看似為解圍上前來,宮城也會婉拒這個能幫助任何人脫離這種尷尬局面的機會。

  這傢伙很懂自虐,三井有時候會這麼想。看著安田有些顧慮地第三次回頭,三井終於逮到了那個對視的時機,開口將對方喊過來交接,然後腳底抹油似地逃離現場。

  他看著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小狗般嬌小卻傲氣的身影逐漸遠離自視線範圍中,「怎麼這麼可愛」的吶喊才逐漸從腦海中離去。


  一個星期後,正當三井認為事態會有所轉變——不是心裡的聲音消失,就是他跟宮城間的默契連結離奇地忽然消失——然而出現在教室門口的卻是彩子,見此三井竟有些不好的預感。

  如果問起他的近況,他究竟要對對方誠實回應到哪個地步?說這段時間他睡眠狀態不太好,很疲憊又低氣壓,不想影響到大家所以才盡量疏遠,並無惡意。宮城的壓力也夠大了,不需要再增添他困擾。在腦中排練好數次如何回應後,三井拉了拉衣領,走向門前。

  『不如趁此機會把話說清楚,說你喜歡宮城。彩子是聰明人,她自然會知道該怎麼處理。』人家來不是來討論這個的,三井在心底嘖了一聲,想要人閉嘴。『擁抱著他的時候會是怎麼樣的感覺,他會抗拒嗎?還是會小心翼翼地依偎在我們的胸前,靠上我們的頸窩。他那時候會說什麼,他還能說什麼。他用他那雙清澈的雙眼凝視著我們的時候又是怎麼樣的表情?你想過要親吻他。』 

  三井意識到聲音巧妙地在幾次對談中將「你」改成了「我們」的說法,他不是很喜歡,他有些介意。

  「學長,你跟良田怎麼了嗎?」

  一時之間失去原先十分篤定能應對的能力。三井停頓了一秒,只聽得見腦袋彷彿停止運作般的空轉聲,他茫然地聽著彩子檢討般的對他說該成為支持宮城的對象,而不是逃避他。

  不要說支持了,我想擁有他欸,可怕。

  他好像聽見遙遠又近在咫尺的聲音在一旁恥笑著,以至於忘記與彩子的對話是怎麼結束的。只知道回過神來,自己正與彩子一同前往體育館的路上。不出所料的宮城半路攔截。他看著總是注視著彩子的宮城,那般的專注、真誠,像個孩子一般。

  如果分一點目光到自己身上就好了,他想。

  煩躁著生自己的氣,三井十分清楚,他此次不滿的對象並不盡然是對著腦內那個囂張跋扈的聲音。

  意識到他真的十分在乎宮城,而自己正極力否認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同時也質疑著自己的動機,為什麼要被暗示左右心思。沒有交惡下去的關係,變成了同伴——他甚至不認為他們是朋友。

  那個聲音再度來攪擾,以最簡單的激將法,和自己打賭著自己的反常終將理解為懼怕面對。為此三井終於還是聽不下去,「好啊,來啊,誰怕誰啊。」走在前頭的彩子與宮城同時回頭,滿臉疑惑的看向他。

  他沒有在害怕面對,就像他也並沒有喜歡宮城。

  「這個星期天,先到的先去佔場地。球就我帶吧,結束後我請你吃車站前那間拉麵。」仗著氣勢喊出口後有些後悔,他遲疑地偷看著一旁的彩子,發現對方也正望向自己。三井心虛地低下頭,然後給與鼓舞地補充些什麼——「要嗎?」  

  宮城當然好,而三井則是經歷了比以往更加嚴重的睡眠障礙、毫無專注力的在課堂上硬撐著,累得半死還被追加分量的團練時間,並且持續抵抗著提出的各種餿主意的聲音。

  『你是在緊張嗎?』

  對啦對啦很緊張。還沒想到到時候能聊些什麼,就約出來單獨見面內心負擔真的是太大了些。三井無奈於每次與自己腦內的聲音冷戰的失敗結果,但他還是採納了他的一些建議。例如不需要太過刻意主動開啟話題,就當學長偶然地約出來打球就好。

  也是在他的提醒下,三井才沒錯過預計要搭乘的電車。你就乖乖當我的鬧鐘就好了,其他時候拜託你安靜好嗎?他在心裡默念著,然後祈求等會見到宮城後,那聲音不要再度失控。

  這不是學校,是他單獨約出來的只會有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他們會一起度過一段充實又汗流浹背的下午,夕陽下走在河堤邊,他們會共進晚餐。搞得跟約會一樣,三井這時才感到後悔。要是沒有被激到隨口將人約出來就好了。

  假日的宮城會是怎麼模樣,他會抹起髮膠嗎?依然會擦著香水,耳針會不會帶上,會是和平常不一樣的款式嗎?

  又不是沒看過,拜託不要再想了,不要期待、你在期待什麼?三井大力搓著頭髮,希望藉此搓掉所有可能的想像畫面。

  『他接受我們的邀約,在看到你的各種反常舉動之後,他是真的關心我們。說不定他知道你會對他說什麼——說不定他也在期待著些什麼。』

  「我沒有要對他說什麼。」三井反抗道。

  腦內的雜音,充斥著各式脫韁似的幻想。三井幾乎不可控的依序將告白、牽手,一起抬起冬季盃的獎盃,第二顆鈕扣、畢業時的眼淚,到大學的同居都腦補了一遍。當他大一的時候,宮城還是個高中生,他要掰什麼理由和藉口說服宮城的家長讓對方搬出來和他一起住。

  他們會接吻嗎?對於身高差的親吻,宮城是會墊起腳,還是強勢地拉低他的領口,要求他彎下腰來?他會是怎麼樣的表情,難為情,還是無理裝作最有道理的樣子。

  「怎麼會想這些,我不過約出來打個球而已!你是不是想得太遠了。」

  未來會是怎麼樣的,他們會繼續一起打球嗎?還想一起打球。不想要分離,流淚的宮城是怎麼樣的,會為了我流淚嗎?

  宮城大老遠就能見到坐在樹陰下摧殘自己腦袋的學長,他放慢了腳步,直到三井看起來不再那麼煩躁的模樣後,才提著水壺往他旁邊坐下。

  三井嘆了一口氣,像是妥協。

  微風吹過,帶著些許涼爽,將他的視線順理成章地帶往宮城身上。和平時一樣抓好髮型,戴上同一副耳環的學弟在視線對視的瞬間閉上雙眼,抵抗風沙的侵擾。待這陣風停止,他才逐漸聞到了專屬宮城的香氣。而他被提醒此時該親吻對方。

  「我不要啊。」太突然了吧?三井就問。

  「什麼不要?」

  「什麼『什麼不要』,我又沒說話。」

  宮城撥開額前的瀏海,依舊半瞇著眼睛。見對方沒有再追問下去,重回沉默的氛圍反倒讓三井不自在了起來。他思考著是否要硬轉個什麼話題,不然就是起身把球拋給對方。他想也不想便選擇了後者。

  「宮城,」他脫口而出。「你有沒有想過恨我。」

  未經過大腦的發言,三井重心轉移到一半還呈現著半蹲的姿勢,只能順勢弄亂鞋帶再重新將它們綁上。

  怎麼忽然說這些。三井無語問向自己,但心底的那的聲音不再發表言論,安靜地彷彿他未曾存在過。他決定不再補充些什麼,好像他原本就打算這麼問。見宮城遲遲沒給予回應,心中便有了點底。

  綁好鞋帶,為了解救兩人於這樣的尷尬局面中,他轉頭望向宮城,心想著我也不比你不困惑到哪去,而他終於還是得到了回應:「說沒恨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挺喜歡現在的三井學長。」

  用著漫不經心的語調,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裡,輕輕地然後丟下這句話,起身走向球場。獨留三井一個人在原地消化。  

  你的喜歡是哪種喜歡。是不討厭的喜歡,還是相處起來很舒服的喜歡。看著逐漸走遠的背影,三井跟了上去,鑽牛角尖著——你的喜歡和我的喜歡是一樣的嗎。

  而宮城停下腳步,回望向三井。

  「你在說什麼啊,三井學長。」

  「我說了什麼嗎。」

  宮城轉了轉眼珠,聳著肩。「我不知道。之前的事情我懶得多想,但是現在的三井學長沒什麼不好的。其他事就別想了,別抓著它,但我發現學長你好像辦不到。雖然一天到晚說要靠你了,但最近卻奇怪的不得了,三年級生只剩下學長你一個人所以寂寞嗎?」他走了回來,好像自己也意識到說這些話該小聲且低調一般,「三井學長也能多依賴我啊。」

  劃開天空的噴射機呼嘯而過,話還沒說完,宮城又往前走了幾步。

  「就算我個性很爛也可以嗎?」三井問。

  宮城揚起眉毛,視線追著天空筆直的白條狀雲朵。「誰會不知道三井學長你個性很爛啊,走吧,再不快點——」

  腦中重疊又重複著的聲音,它們吵雜、混亂,有些是低語,更多的是大聲的咆哮。卻又每每在宮城說話時趨近於完全的寂靜。

  那就像是有人將他拋進灑滿金粉然後用力搖晃著的玻璃球內,頭暈目眩、窒息,就連天空都在旋轉。他試過奮力抵抗卻成效不彰,他試過隨波逐流,可是不甘心。他不甘心。

  搖搖晃晃地撥開霧氣與飛舞的金沙紙片,他看見了唯一終點的標的,佇立在玻璃球的正中心。他未曾移動過,是座城堡,透過窗戶由內而外的閃爍著溫暖耀眼的藍綠色光芒,然後時而變色,在夜晚轉為神秘的紫紅色。

  三井伸出了手,在終於踏穩住腳之際抓住了他。

  「怎麼?你還想說什麼嗎?」宮城說,他舉起了被握住的右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有聽到對方的呼叫,現在可以放手了。

  他得以如願以償,換來的是短暫的距離,然後是更多的接觸。

  被捧起的雙頰微微發熱著,升高的體溫通知著身體該做出怎麼樣的反應,然後在做出反應之前再度被對方下一個舉動嚇得再次僵在原地。

  而終於肯真正的看著我了。那個聲音從一片吵雜中以完全不同的頻率逃脫出來,完整的鋒利的刻進三井心裡。日照下的綠和燈光下的紫從來都不是不同的兩顆石頭,它珍奇、獨特,單純又奧妙。

  低下頭來索取著的吻,牽起那試圖攪局又不知所措的雙手。「對,就是這樣,」三井說,「不要抗拒我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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