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計好的行程終究會有點什麼來攪局。有時候只需要是一場大雨、一通臨時插播的越洋電話,或是一個赴美第三天清晨就莫名發起高燒的三井壽。
取消,通通得取消了。宮城抱怨給三井壽聽。
精心安排的觀光行程全都得喊停,有些景點甚至還得提早個半個月的時間做預約。怎麼會有人在這種大熱天還有辦法生病。
宮城在塞滿過期收據的櫃子裡翻找許久,終於找到那罐標籤褪色的退燒止痛藥。左右搖晃,裡頭應該還剩十來顆藥丸。這罐藥放在這裡究竟多久了,他回想不起,只記得班尼上回吃完後衍生的一連串頭痛與腹瀉問題——雖然燒是退了。
幾聲有氣無力的「宮城」將他連同思緒一起帶回了房間,望著地板上那個將棉被裹到只剩鼻子勉強出來呼吸的病弱男子,宮城蹲了下來,和那團棉被拉扯著。
他不理解都這樣了為何要如此地不願配合,就像三井壽不理解宮城對一個病患出什麼全力一樣。
也沒什麼好堅持的,他還真的沒有多餘的體力玩這種幼稚的把戲。放棄抵抗,接受重新整平於胸口棉被的重量與溫度,眼前的宮城才從占據整個視線到逐漸遠離。三井吃力地撐起身體,盯著房間的主人數著鈔票跟硬幣,然後連同皮夾一同塞進短褲口袋中。
「我去趟藥局,很快就回來了。」餘光感受著被注視的目光,宮城從容地解釋道,「肚子餓的話廚房有些雜糧麵包,真的不舒服就去一樓找瓊斯奶奶。」
是也沒那麼嚴重,三井本想為自己的處境辯解,可是不知是腦子變遲鈍了,還是宮城拉上窗簾的動作很快,房間再度回到昏暗的空間,而他抓不到時機開口要對方別這麼著急,藥局又不會逃走。
於是三井開始譴責起自己。一定是替宮城家出任務的這份壓力實在太大,所以悶出病來,他都還沒開始旅遊呢。
也不是多有閒時間的人,他總共也才請假三個星期,來沒兩天就生病發高燒,還哪都不能去的那種,簡直不要太浪費。三井替自己感到委屈,而這份委屈還不能跟對方傾訴,畢竟真要說起來那個被調查性向的對象比他更有資格談論什麼叫做委屈。
「三井學長,要睡去我床上睡。」宮城喊道,半推半扯地把人搬上床鋪,一邊碎念三井學長身體也太虛了吧,一邊感到愧疚。當初自己光是調時差就花了不少時間。人家行李剛放下,就被拉去參加了場泡沫派對,吹風又玩水,吃了不習慣的飲食,然後還睡在地板上。就算鐵打的身體恐怕也會受不了,何況這是個三井學長。
「澤北應該在家,我出門前會跟他說一聲,請他多照顧三井學長,也許晚點能拜託他先煮碗粥過來。」
三井覺得頭抽痛了一下,因為刺痛頻頻眨著的右眼,動作可能滑稽的像是個偷打暗號不成的詭異男子。
昨晚睡前滿腦子都在想著澤北的事情,讓他病倒的罪魁禍首就是澤北了吧。況且那傢伙看起來就是完全不會做菜,還會把廚房炸出個洞的樣子。三井這時竟將思緒轉向那對屋主兄弟身上。就算端來微波食品,都要比可能忘記調味又沒煮熟的洗米水好,班傑明他們難道就不在嗎。
宮城轉了轉眼珠,跟著思考起來,「一整晚都沒回來,應該在誰那過夜了吧。」
「那我沒什麼胃口了。」三井淡淡地說。
猜得到多半是對澤北的廚藝沒什麼信心,宮城倒也覺得可以理解。
「那就乖乖等我回來。鼻涕不可以亂抹,衛生紙要丟到垃圾桶裡面。」
又不是三歲小孩,「這麼麻煩還是算了,躺地上自在多了。」三井抗議道。
宮城搖了搖頭,卻也沒再多說些什麼,再次叮囑了幾聲之後便出門了。真不有趣,虧三井壽都做好了接下一波招式的心理準備。
也許是身體疲倦,又或許宮城的床真的比想像得舒適,不須多少功夫倦意再次襲來。不斷重複著的——腦袋混沌、熟睡、被冷醒,然後進入下一段熟睡。第三次醒來時,床頭櫃上擺放著一碗清湯,肚子實在餓得受不了的三井壽姑且捧起湯碗試著喝上幾口。
滿好喝的,順口又甘甜。這一定不是澤北做的,三井為這碗湯下了評論。
喝了熱湯,身體也逐漸暖和了起來。可能昨晚真的睡的不好,抑或是剛才的那一連串睡睡醒醒的過程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肩頸越發明顯的酸痛感逐漸取代了睡意,三井只好再次思考起那個留著小平頭的男人極可能為宮城交往對象的猜測。
在海外生活,要克服語言、文化、習慣等巨大差異,有個同鄉的存在不要說親切了,說不準還進化成了得互相扶持彼此關照的親密關係。
例如生病或是錢包掉了,遇到糟心事的時候。比起打越洋電話,就近傾訴心聲總是更為合理又可靠的選項。就這樣看來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可是不能接受欸。
三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怎麼澤北榮治那張那張得意笑臉又跑回來了。話說回來澤北很優秀吧,球打得好,個性也好,整體來說單純善良的好人,待人挺得體禮貌的——用著那雙圓滾滾的眼睛看了過來,三井學長、三井學長的喊著。誰準你這樣叫我了,不能接受欸。
那麼回歸正題,假設他們真的在一起了,那麼誰擔任女方的角色啊?是在派對裡被女孩大喊著「性感又可愛」,不知為何領口習慣大開的宮城良田,還是眉清目秀看起來處處需要人照顧的澤北榮治——哇他真的完全不能接受欸。
一陣胡亂的敲門聲,澤北榮治著急地轉開了房門闖了進來。他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衣服,臉色不太好的樣子,看起來比他更像個病人。
沒等到三井開口,澤北主動報告起他的經歷。
「大家都太熱情,昨晚好不容易脫身,只能搭得上末班車,結果不小心睡著了!」
澤北自顧自地拉了椅子在三井床邊坐了下來,鉅細靡遺地繼續描述:「而且完全搭錯了方向,等發現到的時候已經快到終點站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司機看起來很想下班的樣子,我想說至少問他一下這是哪裡,結果被兇了!哇這麼兇做什麼呢?沒辦法了,我只能硬生生坐到底站,然後走了好久好久的路才走到朋友家,還好他們在家,差點要露宿街頭了......早上接到良田的電話才趕回來。」
「那就洗個澡,早點去休息啊!」頭又開始痛起來的三井只能如此回應對方,如果換作他是司機,看著一個搖搖晃晃、像是剛從派對生還的異國青年朝邊哭邊朝自己走來,三井大概也會選擇大聲喝斥要他回座位好好坐好。
「還不行。聽說三井學長身體不舒服,現在感覺怎麼樣了?」澤北起身,開始在宮城的房間裡手忙腳亂起來,明明看起來才更是隨時要倒下的樣子。「我剛煮了點熱洋蔥湯,你有沒有喝掉?」最終他追隨著三井的視線,在床頭櫃找到那個被喝掉一大半的湯碗,將它捧了起來,思索片刻,提問道:「需不需要再幫你加熱?」
看到狼狽個半死,卻打起精神想照顧他的澤北榮治,三井不知怎麼的有點不想理對方。可惜冷淡的態度並沒有改變迫切的擔心和問候,三井只好硬著頭皮緊閉著雙眼,逼自己再次進入夢鄉。
假裝著到後來竟真的再度入睡。雖然不確定是生病導致的疲憊感,還是頭痛到後來暈厥過去的。還做了個參加宮城和澤北的婚禮的詭異夢境,甚至上台致詞,惡夢成分加劇。
再次張眼,婚禮上流著淚切蛋糕的澤北榮治消失了,只剩下宮城良田正坐在床沿,慢條斯理用湯匙攪拌著手中冒著煙的湯碗。
來不及思考,三井已經開口拒絕:「我已經喝過洋蔥湯了。」
「那是早上的事情了。還有你根本沒有喝光,洋蔥的部分全都完整的留在碗裡面。原來你會挑食啊,三井學長。」
「怎麼這麼暗,我該不會一路昏睡到晚上了吧?」
宮城揚起的眉毛,懷疑著三井學長腦子真的燒壞了嗎?然後用拇指指了指身後的窗簾,透過縫隙,果真有著刺眼的白光。
三井壽瞇起雙眼,竟在疊影中間迷失焦距。
他還真的可能燒壞腦袋了。他好像又夢見了宮城,夢裡的宮城好小好小,孤獨地在球場邊上運著球。籃球與地板的每一次碰撞聲,都與他的心跳產生共鳴,刺耳地迴盪在三井壽的耳邊,然後逐漸佔領整個腦袋。直到脈搏的跳動與宮城的運球的節奏達到了某種同步後,那聲音最終只剩下酸楚的疼痛感。
小小的宮城朝自己走了過來。
「把這碗粥吃掉,半小時後才能吃藥。」
三井接過湯碗,被熱粥燙的一度清醒過來,沒什麼味道的清淡白粥,卻在舌尖品嘗到一點甜意。半夢半醒之間,窗簾後面的白光越來越不明顯,直到整個房間只剩下床前燈。他好像隱約看到宮城替他量體溫,換了額頭上的毛巾。什麼時候多了這條毛巾的,三井沒有印象了。
吃過藥,和宮城一起協力完成了擦澡的動作。跑了幾趟廁所,吐了幾次,聽著宮城那些「啊都吐掉了這樣還要不要再補吃一顆藥丸啊?」的碎念後,重新擦澡、冷得發抖,明明是夏天但得以被厚重的棉被層層包裹著,然後流汗,再次擦澡,換掉因為默契盡失導致完全溼掉了的上衣。最後三井壽的額頭上又得到了嶄新的一條毛巾。
這小子意外的挺會照顧人的,三井後知後覺地想著。
因為有個妹妹,還是在異國他鄉也曾這樣照顧他人?這個平常沒少嫌棄他的學弟,居然有這樣細膩的一面。無論宮城的對象是誰,大概也是感受到這樣的溫柔吧。
那個「處處需要人照顧的澤北榮治」再次浮上心頭,宮城良田就這麼跟著人走遠了。
三井壽忽然覺得胸口一沉,好難受啊,宮城。呼吸變得困難了起來,在意識到這是物理上的胸悶後,他才驚覺大事不妙。三井壽思索半天要怎麼求救,吃力地睜開雙眼,卻看到宮城良田側耳貼近他的胸口。
這麼累嗎。三井壽進退兩難,不敢移動身體,只能僵硬地幾乎要屏住呼吸。可是想想更不對,哪有人打盹睡在人家的胸上的,你是什麼晨間劇的苦命主角嗎?
房間內安靜到稱得上詭譎,為什麼連你也在跟著屏住呼吸啊。
這時候怎麼反應都很尷尬,奇怪明明做了尷尬的事情的人是宮城,為什麼反而是他要替對方預支這份尷尬啊。三井大力地深呼吸,忙著甩掉和自己征戰的煩躁情緒,宮城從他身上離開了。
額頭上的毛巾再度被提起,取而代之的是略顯冰冷的手掌心,然後翻面,手窩,最後是手背。三井壽緊閉著雙眼,莫名緊張地偷偷嚥下了唾液。他聽見宮城鬆懈似的吐氣聲。三井終於逮到機會翻了個身,改為側躺。
床前燈被關上,屋內沒有再響起腳步聲,只有幾聲棉被掀開又落下的聲音。過了很久,三井壽才敢睜開眼睛。
起身尋找,終於在宮城床邊的那塊地板,那個原本是他臨時床舖的位置上找到了宮城良田。
睡在地板上會感冒的,三井壽心想。他就是在這地板睡了兩天所以才發燒的,肩頸僵硬、骨頭痛得要命——你實在不需要做到這樣。
於是乎一種連三井壽都不曾想像的可能性從心裡冒出,當發現到的時候,它彷彿一株纏繞著竹桿的牽牛花,攀附在三井身上。逐漸蔓延、束縛著頸脖,然後直衝腦門。
......這傢伙,該不會超級擔心我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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